天井是魔楼的灵魂，内置阳台、栏杆密密匝匝，给人以穿越感。 （李在磊/图）
（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3日《南方周末》）
这幢魔楼就像重庆的商业“城中村”，代表着一座城市温情的所在。
在几十层的耸立空间中，遍布着民宿、菜馆、酒吧、麻将馆、桌游室、美容美发、狗咖猫吧，你能想到的商业物种，都能在其中寻到。
2019年8月16日，经由台湾作家廖信忠的介绍，具有奇幻色彩的红鼎国际大厦瞬间爆红，被称为“重庆第一魔楼”。
重庆被网友称之为“赛博坦之城”。穿楼而过的轻轨、层次分明的洪崖洞、犬牙交错的立交桥，脑洞大开的景观相继被挖掘“出道”。“宝藏大楼”红鼎国际，正是网友接力探索发现的最新成果。
红鼎国际坐落于重庆市核心商圈观音桥几何中心，由占地30243平方米的裙楼，与ABC三栋31到48层高的塔楼组成。繁忙的马路横贯其间，左右用高大的连廊相接，地下是迷宫般的商业街、好吃街，腰部则辟出6000平方米的广阔空中花园。
在几十层的耸立空间中，遍布着民宿、菜馆、酒吧、麻将馆、桌游室、美容美发、狗咖猫吧，你能想到的商业物种，都能在其中寻到。
有人把红鼎国际与香港的重庆大厦相提并论，这幢魔楼就像重庆的商业“城中村”，代表着一座城市温情的所在。它与周边高档综合体、写字楼，形成功能互补的混搭森林，打破人均消费水平线泾渭分明的藩篱。
混凝土巨兽在高楼林立的重庆，红鼎国际20万立方米的施工量，放到现在只能算作中等水平。但在刚刚竣工的2006年，乃属观音桥片区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楼。
当时，这个巨无霸一口气吃掉大约8万立方米的混凝土。其中，包含1.2万立方米的钢筋。甫一落地，就一举将整个街区的房价从每平方米三千多元，拉升到五六千元。
时隔多年，重庆设计院副院长邓小华仍能报出经手项目的大致参数。重庆有着全国最多的百米高楼，近水楼台，训练了本土团队高层设计的能力，“一个楼盘里超过100米的就不止10栋”。尽管如此，红鼎国际仍占用了设计单位二十多名建筑师、近3年的业务周期。
每次到观音桥逛街，他的脑海里那组数据就若隐若现：地下室加压泵与贮水池，可以提供每天1520立方米的给水量；A座1890千伏安变压器，保障高峰期3220千瓦以内的用电需求；屋顶“女儿墙”10米×10米的避雷网，预防高楼遭雷电袭扰。高规格的“提前量”安排并非杞人忧天，摩天大厦就像三头六臂的怪兽，贪婪地吮吸着人类供养。
单单是公共区域，每个月要消耗掉10万元的水电。物业公司工程部9名专职水电工仅仅只能满足日常维护，遇到棘手故障，还需要求助外援。“水电、粘砖、抹大白，啥都会，给够钱就干。”私人施工队老王为了揽活，要隔三岔五与水电工喝酒套近乎。但他坚称，行走江湖多年靠的是精湛的手艺，还有身上的义气。维修工遇到最多的房屋毛病是漏水，最头疼的难题是找不到漏水点。
ABC三座楼，每天生产出至少448桶60升的垃圾。每名保洁员负责4层楼道的清洁工作，拖一遍地需要3—5个小时，月薪只有1800元。
顶替崴脚的大姐上班不到两个月，王伦军已经摸清了“翻宝箱”的门道，易拉罐1块钱一斤，纸屑4毛钱一斤，最值得拾捡的废物其实是纸皮箱，五六毛钱一斤，量大且便于收集。靠卖废品，每天能额外赚取十多块钱的外快。
如果翻出电饭煲、微波炉、电视机、暖水壶，拿回家还能用，就算是意外收获。外边来的拾荒者也觊觎这点“宝贝”，王伦军通常不会阻拦，“也都怪不容易的”。曾有业主翻遍垃圾桶，捯饬出啤酒瓶、床单、鲜花、球鞋，以及勺子、避孕套、遥控器一堆破烂玩意，唯独寻觅不到吵架时赌气丢掉的戒指盒。另外，所有的保洁员异口同声咬定，垃圾桶里最多的垃圾永远都是外卖盒子，没有之一。
观音桥有着全国屈指可数的几家“步兵派送站”，黄永勇治下两个站的四十余名步兵外卖员，每天平均要走4万步，运送3500—4000个订单。
黄永勇在50岁的时候从零做起当了“骑手”，凭借本分、负责，几年后升任管理层。走街串巷，他不仅谙熟地面、地下与空中花园缭绕的路线规划，还强调团队配合，“给同事捎个单都是顺手的事”。在这方面，系统的人工智能算法要“弱智”很多，总是把C座的单子与AB座混在一起派发，“以为是一个大厦的就离得近”。值班的人眼疾手快，把C座订单单独拎出来改派。
整座建筑密密麻麻塞进去近600个摄像头，400万像素的辨识率，让一切毫发毕现。以至于连续两年，辖区内没有发生一起偷盗案件。更多时候，备份一个月的录像带，主要用于调解邻里纠纷，看看谁先动的手。
监控的作用不容小觑。2018年，保安通过镜头，及时发现并制止了12起踢踹电梯门的安全事件。红鼎国际属于商住两用楼，虽然每商每铺都有卫生间，但随地便溺的不文明现象屡禁不止，物业在看上去“安全”的旮旯贴上标语：此处有监控，禁止大小便。
新陈代谢、吐故纳新，维持一座大楼运转需要动用到的资源，远远超出常人想象。住家或商户每月每平方米1.4—2.4元的物业费，支撑起这个庞然大物基础性的开销。
提供婚纱试穿、自拍服务的地方，其实是一家下午茶店。 （李在磊/图）
天空之城物业公司有六十多名专职人员，最先体验到“魔楼”走红气息的人，是A座门口的大叔古月。他五十多岁，性格内向。全年365天，他有近一半的时间，困在不超过10米宽的大厅内。
古月发现，最近个把月，排队坐电梯的人群中，背大挎包、讲普通话的年轻人与日俱增，复读机一样发问，地铁怎么走，BC座怎么走，这里是不是红鼎国际，这里是不是A座？
A座平层是3楼，出门右拐，下了斜坡、台阶，迈过建新南路的广场舞群，抵达嘉陵公园顶端，即是最近的观音桥地铁站。
而通往B座的路线，相较要蜿蜒许多，左转穿越袖珍的星光广场，顺着长长窄道直行，看到著名的“观音桥小吃街”霓虹灯不要驻足，迎坡而上，再走二十来米，才是红鼎国际B座平层。B座又分一、二两个单元，楼层、房号完全对称，但互不相通。
C座与B座之间隔着车水马龙的兴塔路，要继续向前，绕过人行隔离带，翻越百米开外的天桥，抑或钻进人流如织的小吃街，从七拐八拐的地下通道借过。如此跋山涉水，哪怕当地人，往往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。
古月和他的同事们不会告诉你，8楼联结ABC的中庭花园，是更便捷的线路，“公司有规定（不推荐8楼）”，这会增加原本就高负荷运转的电梯的压力。碰到情人节、圣诞节这样的黄金档，排队候电梯的队伍，可以在露天的门外延伸十多米。平时，等待10到20分钟的情况，也很寻常。
大厦拥有18台电梯，最为紧俏的A座，分摊了4部客梯、2部货梯。如若马力全开，8根直径12毫米的钢丝绳，可以拽着不锈钢盒子，以每秒2.5米的速度攀爬，而每层楼高度不过2.8米，不到1分钟的时间，即可直达48楼顶层。不过，这种直抵天顶的体验，只发生于阒无一人的午夜。
通常，电梯走走停停，行驶全程约摸需要5分钟。某家足疗店的老板，在不同楼层布置了招牌相异的两家门面，技师们分开排班、独立管理，上客高峰人手不够用时，会从另一爿店征调，“叫得急，就得爬楼梯”。
步点如果放慢，这位赶场足疗师会看到，系着围裙的大厨们，正在抽着相互交换的香烟；水电工在更换一盏不够灵敏的声控灯；角落里，情侣黏在一起。
都市里的摩天大楼是收纳人间悲喜剧的3D万花筒，楼梯间则是它的“树洞”。没人知道，C座刚来的保洁员，习惯在废弃的水表井里，藏好自己的毛巾、保温杯、枸杞和捡到的尼龙绳。这里是他放松精神的领地。
繁忙的楼道当中，慕名而来的探索者是永恒的主流群体。他们漫无目标，钻出来返回去，遇到类似于虐恋、玩儿、渝美人、纤之花名媛会这些只闻其名、不知其主营业务的铭牌，便会一探究竟。“就像寻宝一样，不知道下一层楼开到什么宝箱。”网红界把这一特殊的打卡方式称之为“赶楼”。
视野局促的探索发现之旅，到了8楼便豁然开朗。约等于14个篮球场的空中花园，楼面承载是普通标准的12倍，便于堆砌1.2米厚的土壤，有条件培植高大的乔木。花园绿植馥郁，使这座容积率高达5.29的混凝土巨兽，绿化率大幅增至30%。6000平方米的空间内，水池、儿童游乐场、乒乓球案、快递箱、计生用品自取柜一应俱全。
然而，红鼎国际的招牌设计另有所属。再往上，A座从9楼开始直冲霄汉的笔直天井，瞬间让眼前景象变得画风迷幻、飘渺起来。天井是魔楼的灵魂，内置阳台、栏杆密密匝匝，深邃的风洞把五颜六色的光束吸附糅合，油烟机声、音响的震颤、游客的嬉笑刺破尘霾，在147米的顶端汇集，发出嘤嘤的啾鸣，仿若喁喁啜泣。
最频繁登上高层的群体是外卖小哥。中午11点半到12点半的峰值，为赶时间，他们偶尔会提着外卖盒子，一层一层地爬楼梯。更多时候，最优方案是坐电梯直升楼顶，然后循着门牌号徒步往下走，“会快很多，不过一趟也得半小时”。他们是红鼎国际里唯一过着“倒趟楼”生活的人群。
商业丛林每个城市商街板块之间的微妙格局，只有生活其间的逛街达人才能“意会”。名声在外的解放碑相当于上海的“南京路”，本地人轧马路首选观音桥，功能定位则与上海“淮海路”对应。
红鼎国际处于观音桥的C位，南邻观音桥转盘、西接嘉陵公园，东面北城天街，周围的重百商场、华联商厦、新世界百货、观音桥步行街星罗棋布。
寸土寸金的压迫感，催逼着商业丛林垂直向上发展。
红鼎国际ABC三栋，A座48层共476户，只有二十几户是住家业主，其他450多家商户业务类型琳琅满目、五花八门；B座33层两个单元624户，半数以上为商用，它们大部分开发成为民宿、酒店；C座31层576户，清一色为商业性质房型，以清吧、寿司店、SPA等相对清净的行业为主。
猫吧狗咖是“吃喝玩乐”类博主重点推荐的网红店。通常，双人套餐78—88元，包含一杯饮品，入门后可以无限“吸猫”“撸狗”。有些猫咖别出心裁，提供日本和服体验服务，与之异曲同工，另外一家“婚纱店”，购买98元双人套餐，可以试穿各式婚纱，在落地窗前尽情拍照，“其实我们是下午茶店”。
消费者沉迷猫狗不能自拔，可以购买店家15—30元价位不等的猫食狗粮，自行投喂。13楼猫咖老板1995年出生，连续开了两家店面，迅速取得成功。目前，他打算与自己的高中同学结婚，并且决定把第二家店当作结婚礼物，送给另一半。
年轻人的荷尔蒙将整栋大厦浇灌，他们蓬勃、有朝气，同时又草莽、鱼龙混杂。根据大堂水牌粗略统计，仅仅A座，至少有20间桌游室、20间私房菜，10间以上的猫吧狗咖和10间以上的私人电影院。
他们喜欢把色彩斑斓的标牌，紧凑地拼贴在电梯口直视到的墙体，画上歪歪扭扭的箭头，你会发现，小额贷款公司与发廊毗邻而居，照相馆与足疗店对门而立。此外，还有不计其数的火锅店、麻将馆、茶馆、画室、Cosplay吧、VR吧、健身房、30分钟学钢琴。
众多关于“魔楼”成因的解释中，一种分析认为，收入一般但消费旺盛的地方，容易产生这种奇特的商业形态。居于人流量喷薄的观音桥，红鼎国际的房租只有3500—6000元，人均消费一般不超过100元。例如，专门贩售日本动漫仿制校服的一家服饰店，单品售价仅为正版的1/10，接待过的年纪最大的顾客，只有27周岁。
只要你愿意，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商业丛林中的那个狩猎者。
C座“上蹿下跳”的地产中介小蒋，同时兼营还信用卡、撸小贷的拉客业务，在他看来，两套生意受众群体重合度很高。
8楼中庭小卖部，除了是配钥匙、通马桶、拉宽带的掮客，还可以给麻将馆兑换零钱，“打麻将还是不习惯手机付”，无需抽水，但是泡面、火腿肠、香烟，要在此处拿货。
1楼大堂旅行社前台，晚上回家会在小区门口摆出全副手机贴膜的摊子，她十分享受将塑料膜贴在屏幕上、挤出泡沫、然后压平的快感。
这里并不只是奋斗者搏杀撕扯的修罗场，当代“佛系青年”同样能找到自己舒服“躺尸”的姿势。
18楼桌游室顾欣小两口平时睡在店里，每天叫醒他们的不是闹钟，而是顾客的敲门声，有人上门就营业，不来继续睡。28元入场券不限时，送一杯雪碧无限续杯，曾有客人挑肥拣瘦，被顾总当场驱逐，并把其手机号备注为“不接待”。
“都当老板了，当然是先要自己爽。”多年前，他打工的地方从工厂换到公司、商场、饭店，最大的痛苦就是“太憋屈”。
不少店家会在门口挂张牌子，“正在营业，敲门就开”，并附上手机号码。曾有一对闺蜜，在网上预约了一家桌游室的位置，到场后发现大门紧闭，电话打过去，老板说，在隔壁搓麻将激斗正酣，钥匙放在了门口灯罩上，请自行开门玩耍。其间，陆续又上了几拨客，老板嘱托这对闺蜜代为收银。
“巴适”同样是魔幻大楼的一抹底色。
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琪琛
